梁東方
水邊的風,在五月下旬的日子裡,穿過灼烈的陽光,送來的卻都是清爽與宜人。坐定了去觀賞眼前的風景,會發現季節的諸多細節,諸多不這樣坐定了你就很難發現的細節:水波上的銀光和飄飄的柳絲之間有著明暗玄妙的對比,一隻鳥從中間劃過就是給這種對比畫出來的一條恰如其分的線;岸邊被浸潤的泥土之上水草水花和旱草旱花之間的分界是模糊的,也是清晰的,兩種植被互相參差,只是標誌著地面下,看不見的地方水的滋潤的自然進退;坐在柳樹下的石頭上,陽光下的熾烈的灼熱一下就會全部消失,代之而來的是人之為人在各個不同的季節裡的享受,落實到了這五月下旬的時候的那種既獨一無二又自然而然的妙趣橫生。
沿著綠道騎車,會在不知不覺之間就走出去很遠。婆娑的綠樹和姿態各異的灌木草花,讓路途上的風景層出不窮;騎行人的眼目心思完全無暇顧及諸如已經跑了多遠路,還有多遠路才會到什麼什麼地方的念頭。人整個沉浸在季節的原始樣貌之中,沉浸在從水面上吹來的風,從柳絲上盪漾來的滋味裡。
偶爾這樣坐下來,總是能有意想不到的、超越既往經驗的豐富多彩,一切好像都是新鮮的,都是聞所未聞的全新體驗。
這樣的享受,在現代城市在汙染日益嚴重,綠色日漸其少,人居越來越密集,而留給自然的空間幾近於無的環境下,尤其顯得難能可貴。想想,我們自古而然的傳統,就是改變不了大環境就只改變自己的小環境,建私家園林,弄只屬於自己的小橋流水。現在城市裡沒有了這樣自家院落的基本條件,那乾脆就到外面租個院子,建個院子,關起門來享受只屬於自己的人與自然之和諧。然而終究是狹促,終究是拘囿,終究沒有廣闊的天地和無垠的清風。在這樣的背景下,現在這樣的公共綠道建設,讓每一個感興趣的人都可以置身儘量巨大的自然空間裡,約略可以體會到彷彿大自然本身原來的無窮細節,善莫大焉。
儘管,儘管只要稍稍逾越了綠道的範圍,就會發現再沒有這樣濃蔭匝地的陰涼,就只剩下了車輛的喧囂和沒有樹木沒有花草的乾涸與烈日灼灼。但是我們儘量不去觸及那樣的事實的真相,我們寧願相信這綿延的綠道現在就是屬於自己的園林,不出其牆,就可以閉塞眼目,假裝自己在恢復了原始自然的季節風貌裡徜徉。
甚至在很多很多時刻,我們已經完全忘記了這所有的水面都已經是水泥打底兒的池子,而不再是真正流淌的河;我們已經完全忘記了,所有的樹木花草都是在眾多的綠道管護人員的每天每日的完全不亞於公園的管護之下——而事實上,綠道的每一段也都已經被命名成了不同的公園名字,它們就是公園,不再是,從來也不是真正的環境自然。
這也是環境建設的初級階段的一種表現吧。距離那種真正將整個生活環境、整個人類的季節環境完全恢復到工業化之前的純淨與純正裡去的遠大目標,尚遠矣。這個距離,也即所謂“生活裡有花園”和“花園裡有生活”之間的距離;它既是衡量一個社會真正發達與否的一個重要標準,也是比工業化和後工業化之間的距離更其遙遠的一個理想。
好在一般情況都沒有人去考慮這樣的花園真假問題,大家都自顧自地坐在水邊垂釣,沿著綠道走路騎車,在大樹蔭下推著孩子捱過他們稚嫩而漫長的成長時光……畢竟,能在霧霾揮之不去、乾旱肆虐、植被稀少的大環境裡,有這樣一處尚可一待的地方,已經是阿彌陀佛了。
立足現實才知進退,比較事實才明你我——在諸多改變不了也無法改變的情形之中,能在自己生命的當下收穫這樣陰涼的庇佑,就已經是現階段的知足之樂。只是,在這樣具體的微觀享受裡,不應忘記更高的理想之境,儘管它還非常遙遠,遙遠到我們未必能趕得上。但是心中有和心中無,在一個人的精神世界裡的所造成的晦暗不明與心明眼亮之不同,還是有著至少精神性的天壤之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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