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1
我在這世上苟活了42年,總體來說是非常不成功的,事業無成,無家無室無後。
我有過兩個老婆,第一個出車禍死了,第二個跟別人跑了,有人說我命硬沒媳婦運。所以24歲的沈小薇倒追我時,我是十分抗拒的。
“我都可以當你爹了。”我拒絕她。
她嘟著嘴,拍拍我鋥亮的腦殼:“呀,我24歲有個新爹也不錯。”
她晶亮的眸子非常直接地看著我,看得我頭頂冒汗。
兩年前,第二任老婆衛紅給我戴了一頂有色帽子後,我就剃了個光頭,發誓不近女色。哪成想,這亮閃閃的光頭變成了五光十色的舞臺,把一個年輕輕的漂亮姑娘招來了。
那天,我正悠哉地坐在湖邊釣魚,撐著一把大花傘,帶著一副蛤蟆鏡,叼著煙吞雲吐霧。
突然不遠處撲通一聲巨響,有大魚出沒!我正想來勁,聽到有人喊救命!
我扔了釣魚竿,連衣服都沒來得及脫便跳了下去。
見義勇為的我,撈出來一個如花似玉的姑娘。
大夥瞻仰遺容般圍著暈過去的沈小薇。她雙目緊閉,溼濡的臉上全是水,臉色像月光一樣白,有人說這姑娘是摘湖裡的荷花腳打滑掉進去的,也有人揣測是失戀自殺。
120趕來時,我便走了。我沒想到,她就這樣纏上了我。
Chapter2
“摘荷花?又不是採花大盜。”沈小薇不屑地撇撇嘴,“輕生?我才不會傻到為了愛情不要命。”
後來沈小薇坐在我面前,悠閒地啜著一杯奶茶。
“那你說說,那天怎麼跑湖裡去的?”我瞟著這個短髮丫頭。
“我手機掉湖裡了,我下去撈手機你信不?”沈小薇一臉不羈。
“不信!”我搖著光頭。
“這不就結了,反正我說什麼你都不信,就不要再問了。”
“好吧,那你是怎麼找到我的?”
“別人告訴我,救我的那個大叔是個禿子。我在湖邊轉悠了幾天,嘿,還真讓我逮著了。”
我心想現在的孩子怎麼都口無遮攔,我必須跟她解釋下:“我這個禿,不是病,而是主動型的。”
“你這個禿是一種病啊。”沈小薇眯起眼睛,左左右右地打量我。
我被她看得心裡發慌:“什麼病?”
“沒毛——病!”她哈哈大笑。
從那以後,沈小薇天天來纏我,說救命之恩要以身相許,要做我的女朋友。我把頭搖得像撥浪鼓,我怕她父母知道後找上門來跟我拼命,大家都是同齡人,我不能禍害人家孩子。
可沈小薇不依不饒。
我在花卉市場賣花草,她常常來店裡找我。我三天打漁兩天曬網地營業,她還堅持不懈。我一見她就躲進男廁所,她居然不慌不忙地在門口蹲守,我實在受不了那股味,只得跑出來繳械投降。
“小姑娘,回家吧。別和我鬧了,大叔玩不動。”我求饒。
“你為什麼看不上我?”
“不為什麼,就是看不上。”
“你信不信我和你一樣剃個光頭。”
“我還真不是被嚇大的。你要敢剃光頭,我就不趕你走。”
我隨口一說,心想現在哪有女孩敢把自己往醜裡整啊。
第二天,沈小薇居然真的頂著個大光頭來了。我只得認輸:“服服服,我服了你!”
她高興得又蹦又跳,像擒了盜賊大獲全勝的女俠。
從那以後,我的花店裡除了綠樹紅花,還有兩顆亮閃閃發光的頭,路過的客人和旁邊的商戶把眼睛都看直了。
有個哥們說:“行啊,老謝,你這老牛啃嫩草啃得挺香啊!”
我慌忙解釋:“不不不,沒啃沒啃,不敢下嘴啊!”
Chapter3
沈小薇年輕又調皮,精力旺盛,很能折騰。
她趁我睡午覺時,偷偷給我塗指甲油,紅的綠的藍的,她說這是給我量身打造的標籤,不準卸掉。我那幾天見人都不敢伸手,天天把手揣兜裡像得了病。
我過生日,被她敲詐了一頓西餐自助。她說要給我驚喜,神秘兮兮地送了我一個漂亮盒子,打開一看,是一隻活王八。
我黑臉:“你這是罵我呢!”
“哪有罵你啊,老謝,你一定要長命百歲啊。”沈小薇一邊吃著冰淇淋,一邊笑得心無城府。
她還拉著我去蹦迪,老子泡舞廳的時候她還在光屁股跑吧,可現在我真受不了了,心臟都快蹦出來。我站在擁擠的舞池裡,被音響震得兩耳發麻,她開心地在我面前跳舞,汗涔涔的臉,洋溢著我曾擁有過的不管不顧的青春。
後來沈小薇辭了商場的銷售工作,自覺自願給我打工。她成天問我店裡的花花草草叫什麼名字,然後認真地拿小本記下來。有客人來,她一張小嘴哄得人家高高興興地把花買走。
我拿個蒲扇搖著,樂呵呵地看著她忙出忙進,心想有個這樣的幫手也不賴啊。月底,我給了她頗豐厚的工資,她拉著我就去了商場,要給我買一根名牌皮帶。四千塊啊,我的心好疼,拼死拼活把她拖出來,她不高興:“老謝,你嫌棄我?看不起我?”
我說哪有,她生氣了,悶悶不樂地走出商場。我看著她瘦瘦的背影,像發育不良的高中生,我嘆了口氣,拽著她去了首飾櫃,給她挑了一個銀鐲子。
她又高興起來,歡天喜地地戴著,把手腕抬得高高的,在太陽光下不停地看。我走在她身邊,很開心,沈小薇的活力和青春,讓我死水一潭的生活有了生機。
可我知道,那不是實實在在的愛。我希望她的新鮮勁兒過了,乏味了,就會自動離開。年輕時的愛情,不就是像水蒸汽一樣容易蒸發嗎?
Chapter4
可三個月過去了,沈小薇的意志一直沒有動搖。早晨來店裡,晚上關門走,經常哄騙我給他做飯吃。
“想吃什麼點外賣啊。”
“我就想吃你做的蛋炒飯。”
“那得看大爺我今天高不高興嘍。”
她討好地幫我拎著菜,像一隻可憐蟲一樣跟在我後面。這個城市進入了秋天,雨季剛過,氣候乾燥,路上車來人往,她一邊走一邊用腳踢著石子。我戲謔地嚇唬她:“你父母怎麼也不管管你?要是知道你成天跟個老男人混,非打死你不可。”
“他們很愛很愛我,我做什麼他們都會支持我。”
“你這父母不合格啊,得教育。”
“謝衛國!不准你說他們壞話!”她忽然直呼我的姓名,莫名生起氣來,把菜塞我懷裡,疾步向前奔去。我跑上去好說歹說半天,用蛋炒飯和滷牛肉外加一盒費羅列才把她哄好了。
其實我一個人挺孤獨的,我喜歡看她在我家吃飯的樣子,雙腳翹在茶几上,一邊看電視,一邊用筷子快速地把食物扒拉進嘴裡,好像蛋炒飯跟龍肉一樣美味。
這個時候我就有了食慾,暮色四合的黃昏裡,我會倒上一杯小酒,慢慢地自斟自酌,在我奔五的一事無成的人生道路上,這是難得的喜樂時光。
氣氛好的時候,我還會拿出家長的姿態教育她幾句:“沈小薇,你不能再這樣混下去了,你耗在我這也不是個事兒。應該找個寫字樓的工作,認真學點東西。”
或者說:“沈小薇,你還年輕,書上說人生走過的路,每一步都算數,你可不能再這樣瞎混下去。”
她根本不聽,把耳機一塞晃著腦袋開始收拾我的屋子,有時還會把我的千年臭襪子洗得香噴噴地掛起來。她望著窗明几淨的屋子,還會反過來教育一臉微醺的我:“謝衛國啊,你這家缺女人根本不行。少喝點酒行不?書上說人生走過的路,每一步都算數,你這樣下去可不行。”
我哭笑不得,她拍拍手關門走了。
沈小薇有時候肆意任性,有時候又有點可愛精分,但總體來說她是溫暖的,像一件棉襖,讓我即使身處冰天雪地也不會覺得冷。我漸漸陷入這樣的溫暖裡,我不知道哪一天,我堅定的意志會潰不成軍,會成為一個真正禍害人家閨女的老渣男。
Chapter5
入冬的時候,我的花店一大早就來了一個不速之客。
衛紅坐在一株小富貴前面的塑料凳上,神情憔悴。她從一開始的東扯西拉逐漸步入正題。她跟我離婚時懷了兒子,以為是那男人的,可現才發現不是,兩人鬧分了。她帶著兒子回來,想跟我復婚。而我,是兒子的親爹。
衛紅的臉上全是懊悔,還有著對往昔那些被塵封的快樂時光的追憶。正說著,沈小薇來了,她看著衛紅,蹦到我面前,突然大喊:“老謝,早點吃了嗎?給你帶了肉包子。”
衛紅看著她,很詫異。她們互相對視,眼睛裡片刻便起了敵意。
滿屋子的火藥味,我尷尬地站在她們中間,介紹:“這是衛紅,我前妻,這是沈小薇,我……”
沈小薇接話:“我是她女朋友。”
“女朋友?哈,謝衛國,你真是能耐了。”衛紅有了醋意。
“他當然能耐啊,可惜有些喜歡送綠帽子的女人,根本不懂珍惜。”沈小薇不甘示弱。
我拉拉她的衣角,叫她閉嘴。
“幹嘛呀,我又沒跟人跑……”沈小薇不服輸。
“沈小薇!”我呵斥她,面容前所未有的嚴厲。我的生活已是泥潭,她還嫌不夠亂嗎?
她把剩下的半句話生生嚥下去,小臉通紅。
“我先走了,你考慮一下。”衛紅表情憂傷地說完,走了。
我坐在椅子上,點燃一支菸。這個問題足夠我考慮很久了,我家三代單傳,我四十老幾還沒臉沒皮地單著,我七十歲的爸媽等著抱孫子已經等到絕望,那個兩歲的可憐兒子,我忍心讓他沒有爹嗎?
成年人考慮的不是原諒,不是背叛,不是舊情能否復熾,不是生活能否幸福,而是諸多綜上所述的殘酷的現實。
沈小薇知道後,沒有如我預料地發飆,她只是著急地問:“是不是你親兒子啊,做DNA沒有啊,你可不要被她騙了。”
我覺得她的聲音很吵,我只想要安靜一點,再安靜一點,我拿著酒瓶一口又一口喝,直到爛醉如泥。
這個世界上有些問題是沒有正確答案的,其實怎麼去答題,生活都可以繼續。
Chapter6
DNA結果出來了,兒子確實是我親生的。
我跟衛紅說,找個時間搬回來吧。
衛紅經常抱著孩子來店裡,以老闆娘的架勢安排沈小薇做各種各樣的事情。
沈小薇一改往日的叛逆,她沉默又聽話地照做。
我試圖跟她解釋:“你還年輕,還沒有結婚生子,有些事或許你還不能理解……”
她搖頭:“老謝,我又不是小孩子。你的兒子不能沒有爸爸,那樣真的很可憐很殘忍。”
我聽她這樣說,心裡越發難過。
沒過多久,她跟我告別,說想去上海,那邊有個親戚開了一個公司,急需人手幫忙。
我心裡湧起酸澀,她終於要走了,這不是我所期望的嗎?她確實不應該把大好的青春浪費在這裡的。
我故意誇張地拍著腦門笑:“那可真好,終於有人管你了,你終於不再纏著我了。”
她聽了,眼圈紅了,說:“老謝,在我去上海之前,你跟我去見見我父母吧?”
我嚇了一跳:“見他們幹嘛?找抽啊?”
沈小薇不依,強拉硬拽,把我帶到了她的父母面前。
是在金寶山公墓。
“我高考那年,爸媽死於車禍。所以我大學都沒上就出來上班了。”
我看了看墓碑上的照片,我長得還挺像她爸的。只是她爸的顏值沒我高,我的頭髮沒有她爸的繁茂。
“你天天纏著我,是因為我長得像你爸?”
她的眼眶微紅:“我不知道,反正我很喜歡跟你在一起。那天在湖裡划船,突然看到你,以為看到我爸了,一不小心手機掉湖裡,人也跟著掉進去。”
原來是這樣。
我拍拍她的肩膀,喉嚨莫名有些疼:“去上海以後,要學會照顧自己,有事就來找我。以後找到喜歡的男朋友記得告訴我一聲,要是他欺負你,我抽他!”
“老謝,你一定要長命百歲。”
沈小薇哭得眼睛通紅,我看著她的臉,很想把她攬進懷裡,很想不管不顧地照顧她一輩子,可我什麼都沒有做,我早就沒有了喜歡她的資格,命運註定了我們的相遇,僅僅只是相遇。
沈小薇走了,在火車上給我發了一條長長的信息:老謝,看你這奔五青年終於有家有室了,我真心替你高興。你成為了一個父親,有了可愛的兒子,你會愛他疼他,用全部的心思來陪他長大,你的生命終於圓滿了。對你,我不知道是怎樣的感情,是對父親的依戀,還是對異性的喜歡,但我永遠不會忘記和你在一起的時光。你送我的銀鐲子,你做的蛋炒飯,還有我對我爸的遺憾,你統統給了我,我的生命也圓滿了。只是,下輩子如果還能遇見你,希望不要太晚太晚,最好是芳華正茂的18歲,或者你大我一點點也沒關係。請記住我,不要忘了我,長命百歲。
看著信息,我的淚流了滿臉。兒子蹣跚地走到我面前,稚嫩氣地喊著:“爸爸,爸爸。”
我抱起他,在午後的陽光下踱步回家。我想起幾個月前的某一天,曾經有一個調皮的女孩子偷偷給我塗指甲油。她屏住呼吸,睫毛像兩把扇子,月光一樣白的臉頰,怪異的光頭上長出了深褐色的髮根,我裝睡,眯著眼睛看她,五顏六色的指甲油,在空氣中散發著漆味兒,在那個平常的午後,構成了我生命中一幀溫暖又失真的片段。
或許,這就是我和沈小薇的全部了。她真的走了,倉促地消失在我的生活裡,像夢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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