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就是那蘭花草,風一吹過我就死掉。—冬子
骨刺跟了他半輩子,後來又因為心臟的問題住了院。他也不抱怨什麼,每天都有人到醫院看他,也有護工,到是麻煩不到別人。我和楊碩在院子裡看著一個女人跑進跑出的,手裡抱著衣服和幾本書,她看上去二十幾歲個子不高。看我們坐在院子裡就走過來寒暄了幾句,她說自己是三叔的女兒,過來帶走些他用得到的東西還說他不在家的這段日子讓我們幫忙照看一下兒。至於他的女人,很早就死了,聽說是腦淤血。半夜趕來得救護車,用了三四個人把她抬到車上。過了一個月,快要好了,話也能說幾句,可沒幾天就死了。下午接到的病危通知,他趕去的時候人已經沒了。之後,他一個人住在這裡,很少有人來看他,我們就經常到他屋裡坐坐,陪他說些話,都是些關於他年輕的事。實際上他是個孤僻的人,話不多,高興的時候說上兩句接著又會去想別的事,但他現在這個樣子,可能連句完整的話也說不上來。
我們坐在石凳上談論這件事,奶奶從屋裡走出來,端出煮好的蘋果送了過去,那女人在門口推辭著,說了些客套的話。“三叔今年有七十吧?”楊碩站起來彈掉褲子上的土,“沒那麼老,不過他女兒倒是真年輕。”這下子也清淨了,我把三叔養的那籠鳥掛在晾衣繩上,它用米黃的尖嘴探到翅膀下面。我們曾經再聊天中說起它很有靈性,三叔看著它,捏起幾粒穀穗兒放進食盆裡。楊碩從屋裡端出兩碗果湯,說要去米店,他問奶奶拿了錢買米。“這果湯好甜,蘋果都軟成這樣兒了。”“你覺得三叔這次有戲麼?”“什麼有戲?”
再往前走就是東絛衚衕,拐過這個十字路口,米店在另一條衚衕入口的地方。老闆在躺椅上翻著報紙,屋裡有電視不斷換臺的聲音。他站起來從旁邊的袋子裡舀出米,放在秤上,他問起三叔的事情,我們不知道該怎麼說,只好含糊其辭的說了些讓人聽上去安慰的話。不過他也知道三叔的身體,他拿出零錢找給我們又說起十幾歲的時候他們和別的院兒裡孩子打架的事。他的孫子聽到外面有說話聲就跑出來,穿得邋里邋遢的,一屁股坐在地上自顧自地玩兒起來。“他女兒今兒來給收拾屋子了,說拿走些他用得上的雜七雜八的東西。”“哪個?”“看上去挺年輕的。”楊碩手裡倒持著幾枚硬幣說著。“哦,那個孩子不常見她來。”我們從米店裡出來,到附近的小賣部裡買了飲料蹲在樹下喝著。路上人不多,路旁只有幾家雜貨鋪剛剛開始營業。楊碩說恐怕三叔是個多情的人,他去過的地方都有他的情兒。他掏出一根菸叼在嘴裡又遞給我一根兒,“那天晚上我聽見他屋裡是有什麼動靜······我也沒注意······那是你妹妹?”她手裡拎著布口袋,看見我們在這裡就跑過來。楊碩接過那布口袋問她有沒有看到爸爸在這附近,她坐到我們中間盤起腿,“爸爸早上就去單位了,媽讓我告訴你別人家出事兒別去摻和,不吉利。”“三叔還在醫院躺著,沒大事兒。”楊碩把煙掐在地上,站起來用腳在上面碾了碾。“你趕緊走吧,太烏鴉嘴了,小心晚上睡覺的時候窗簾兒後邊兒鬧鬼。”我把煙還給楊碩,她像落下什麼話沒說,“王濤和程龍在大院兒,讓你們過去······”
奶奶總是說天兒幹,米麵都放在儲藏室去,就擱在隔壁用紅磚水泥堆起來的房子裡。那女人也不見了,我們出去之後她也回去了,去什麼地方沒說,急匆匆得在院兒門口上了輛出租車。只留了一串兒鑰匙放在桌上還有個電話號碼。“我們去大院兒,晚上就不回來吃了。您就做自個兒的就行了。”擱著窗戶,我看著楊碩用一根兒短小的樹杈逗鳥。我總以為三叔或許會再找個女人,把那些剩下為數不多的日子過的滋潤些,後來只是養了這麼一隻鳥兒,成天對著它嘻嘻哈哈的。
“你看這鳥兒,也蔫兒了。”“沒準兒是餓得。去大院兒吧”。
這些房子不是危房,就是那種看上去年很長時間都沒有也不會有人來住的院子。王濤拿出尋呼機給我看,他攥在手裡按了幾下就跳出一行字,他笑著說是親戚從廣州帶來的,是個新玩意兒。他把尋呼機卡在皮帶上,是一件軍綠色大衣上的皮帶,鬆鬆垮垮地墜在腰上。他笑起來臉頰上會深深的陷進兩個酒窩,頭髮總會緊緊地貼著頭皮。楊碩站在門口,不知道什麼時候他手裡提著那籠鳥。他站在那裡嘴裡吹著口哨,那鳥卻無精打采的蹲在杆子上。“程龍呢。”他把鳥籠放在院子裡的水池旁。“他一會兒就過來,一女的把他叫走了。”王濤把衣服裹得更緊了,坐在石階上繼續說,“杜平。”幾年前我聽過這個名字,他說出來時,聲音很輕很利索。當時他還說了些什麼,只是很多話我都忘記了。
院外有幾個小孩兒跑來跑去的,我坐在門檻上,身後破損的影壁上長出了青苔,一直伸延到門口的石墩下,都是些毛茸茸的傢伙,有些泛著棕黃,還有灰塵,它們在微弱的光線裡不停地變換。那女孩兒在院兒裡,程龍走出來說起三叔今天一天都沒吃東西,叫他,他也不醒,身體像泥粘在床上一樣。他去了醫院,買了些水果,是上午去的。“他身上到處都是管子,臉也腫了。兩個禮拜之前做的手術,到現在臉還腫著,我看了覺得挺嚇人的。”“你們在說什麼?”杜平手裡拿著王濤的尋呼機,她看著程龍把尋呼機放到他手裡接著坐了下來。“沒什麼。”她坐的位置恰好遮住了光,那些灰塵遍佈在她周圍。我把視線移到路上,幾個人騎著車從拐角處出來,像是春雷般在我們面前駛過。
“他年輕的時候打過仗,這是他說的。他倒是有把步槍,放在床底下,還說這槍是從鬼子身上繳下來的。我一直認為他那會兒腦子已經不好使或是出了問題,像他女人一樣。你知道吧?另外,他還有年輕時的照片兒,很老了,那種東西如果不仔細看恐怕也不會知道這是什麼。有一張他站在山坡上,手裡提著一隻狐狸,拿著那支槍,背後是嚴密的樹林。其餘的都是這兒缺一塊兒,哪兒缺一塊兒的。”她側著身子聽我們談論三叔的病。楊碩把那籠鳥放在她跟前,它扇著翅,雙臂在籠裡抖動著,羽毛隨著顫動落到籠底。
奶奶屋裡的燈還亮著,我把那籠鳥掛在外面的繩子上就回去睡了。我躺在床上透過玻璃窗看外的樹,還有躲在濃重夜色裡的浮雲。一段時間裡,床上的光落到地上,又沿著牆壁攀到屋頂,我看著它們在這間房裡不停移動。不知道什麼時候就睡了,在這之前,我聽到風從窗戶的縫隙間穿過,又緩慢得融化在呼吸中。
這一年是一九九八年的秋天,大概是十月份。院兒裡來了很多人,坐在任何一個位置或是站在某個地方談論著什麼,秋逸在水池裡洗頭,他養的那條黃狗蹲在旁邊用鼻子嗅地上的水,管子裡不斷髮出只有生鏽時才會有的刺耳聲。“躺了兩個多月,末了兒還是走了。”他把毛巾裹在頭上,看著我。“那也沒法子,這就是命吧。”我看著這些人,神情沮喪,說話聲也不大而這個清晨也顯得冷漠。“你信命嗎?”他問我。“有時候。其實,三叔躺在醫院的時候,他或許能明白‘命’這東西到底是個怎麼回事兒。我想他那會兒也不擔心這個。”“好死不如賴活著。他們都說死的那一刻非常美妙,就···就像電影一樣。”他說。院外又陸續進來一些人,眼睛裡像是有層薄霧。有幾個攙扶著走進來,是些女人,臉上流淌著妝和淚。“誰知道呢。”我說。
幾個人抬著棺木進了三叔的屋子。前一天這裡已經佈置好了,在房門口的石柱上掛了黑白花,又請來了和尚到屋裡唸經,說是別讓死者留戀生前的住所,早日投胎什麼的。他們把它放在靈堂上,上面掛著三叔的照片兒。不知道是什麼時候照的,相片裡他顯得有些嚴肅,不像年輕時那麼自然。
事實上,大部分我都不認識。有幾個女人坐在廳裡互相談論著他,不知道說到什麼地方就哭了。我到院門口兒看著靈車停在樹旁,上面是落滿灰的花帶(一黑一黃),還有些人沒到院子裡,他們站在外面時不時地說上兩句。王濤坐在街對面的早點店裡,他看我出來就朝我招手,楊碩和他妹妹坐在旁邊朝著院子看。“人真多,沒想到一下子會來這麼多人。”他掏出尋呼機繼續說,“程龍去外地了,和杜平。他說是去上學,也不知道他到底去幹什麼。”街道是落滿的銀杏葉,乾巴巴的躺在地上,初秋的時候,它們紛紛揚揚的從樹上落下來,帶來枝葉的芬芳。此後它們身體裡的纖維漸漸死掉,失去身體裡的水分,只剩一副乾癟的軀體。
“什麼時候走的?”我問王濤。這會兒,人們逐漸開始湧動,院子裡突然進來很多人。我們跑回屋裡敞開半扇門,奶奶給了我們幾張紙,上面寫著“避”,黃紙紅字,說放在枕頭底下能夠遠離兇險。屋外開始燒紙的時候,那些煙嗆得人睜不開眼睛,帶著一種恐懼的氣味越過我們。“前天。他給我了一號碼兒,我打過去但沒人接”王濤坐在椅子上胡亂按著他的尋呼機。“什麼也沒說就走了”楊碩探出頭去看外面的情況,那個女人,三叔的女兒跪在棺木前叩頭,接著往火盆裡放了些紙錢,跟她一起的還有另外幾個人,只是都看不清樣子。
後來,我聽到院子裡有砸鐵盆的聲音,有個聲音不斷重複“您一路走好,一路走好,都別惦記著”,帶著哭腔,聽不清到底有多少人在哭,院子裡的其他住戶像我們一樣在呆在屋裡,等這些人走後才會出來。
車在巷子裡開得很慢,一路走有人一路灑著手裡的硬幣,落在地上叮噹亂響。院子裡躺著被剪刀豁開口子的枕頭,裡面那些蕎麥皮散了出來,還有摔成兩半的盆,不知道用了多大的勁兒才把它弄成現在這個樣子。“留下個亂攤子。”奶奶在廳裡抽著煙,“又走了一個”。她自言自語地說著,坐了一會兒,她就端著菸灰缸回了屋。院子裡的煙還沒散,三叔屋子裡的火盆還燃著紙,用黃白紙剪成再折起來燒,也有五六十包吧。那照片兒最後也拿走了,屋裡空空的,少了些人氣兒。我走過去,把門掩好。
車是開往火葬場的,本來還想留家裡幾天,那幾個女人不同意所以就拉去燒了。有些事情現在是想不透的,就像很多事沒有準確的方法解釋。過幾年,你再去想或許能明白能悟出其中什麼道理,但我們仍然所知甚少。“三叔養的那隻鳥給我吧,我拿回去養。”我們到大院兒裡,楊碩坐在一塊石頭上說,“三叔那杆槍改天拿出來,可惜就是沒子彈了。”“去門頭溝的林子裡打兔子去。”王濤擺弄著他的尋呼機。“程龍有沒有說什麼時候回來?”我問他,王濤搖了搖頭什麼也沒說。
回去的路上,風把兩旁的樹吹的“莎啦啦”直響,它們有節奏地擺動著軀幹,光線使影子更加細長。我總是想不起它們的名字,它們像那些房子一樣老。三叔的屋子敞著門,火盆已經端走了,門上的花也摘了,屋裡恢復了平時的模樣。奶奶說來了幾個小夥子,兩三下兒就弄下來帶走了。我進去把那杆槍找了出來,上面還落著土,槍膛子已經沒了。這東西握在手裡沉甸甸的,柄和託都是木質,有的地方已經開裂甚至被蟲腐蝕過。奶奶坐在院子裡抽著煙,這裡忽然變的潮溼,我能感受到,空氣裡有著渾濁的氣體在不斷旋轉著。“又要降溫了。這些日子太冷了。”“是啊,怎麼會這麼冷?”“你把我那件兒棉背心兒遞給我。”“在那兒呢?”“我枕頭旁邊兒。”奶奶套上衣服並沒有起來,她只是看著院子裡那些植物。
過了兩三年,我在街上遇到程龍,他自己一個人坐在快餐店裡吃麵,他起初沒認出我。之後我們聊了很多事情,關於這幾年他的生活還有我的生活,也說起王濤和楊碩現在做什麼,在什麼地方。他沒說起杜平,我也沒有問他關於她的事。他去了廣州,跟著一個叫“大明”的人跑碼頭,他說是類似搞運輸的活兒。跟著做了一年就坐不下去了,整天沒日沒夜的,身體受不了照這樣兒下去早晚都要垮掉。後來斷斷續續的在當地攬了些活兒做,過了幾天的好日子,不過很快就要到處聯絡人找事情做。“你現在準備做什麼?”“還不清楚,報了夜大,先上著吧。”“你離開北京沒幾天三叔就死了。”“是嗎?”他沒繼續說下去,也不知道該說什麼。三叔的死對他來說並沒有什麼,我不知道我為什麼要這麼說,場面變得有些尷尬,但很快我們便適應了這種局面。我們東拉西扯的又聊了一會兒,都是些無關緊要的事。
我們在快餐店裡消耗了一個下午的時間。我坐在那裡,看著窗外,腦子裡忽然跳出很多畫面,怎麼說?就像是電影一樣:我看到楊碩舉著槍在山上打獵,不知道他從哪裡弄來的槍膛子,槍聲很響,那些鳥受到驚嚇後便從山上飛走了。之後又會出現什麼?陽光在空氣中融化掉,像遇水的火,山脈般的雲被火燒透,一起與這炙熱的烈焰沉入深海。這一刻他站在山頂,扛著那杆槍,手裡攥著獵物,而這又會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