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混在京城的中東人:王子還是騙子?|真實故事


作為一個年入數百萬的金領,阿赫是幸運的。在北京做金融掮客、從事海外併購信息中介多年。如果有海外資產想出售,阿赫得到消息會幫忙尋摸國內合適的企業。他的主要功能是居中撮合。


阿赫也是不幸的,同時患上了強迫症和焦慮症,每天都在與自己搏鬥。長期伏案工作、點頭哈腰,體態上的姿態似乎難以逆轉。平日裡整天憂心忡忡,三十八歲的年紀看著跟個小老頭似的。阿赫很確定這是職業病,但七位數的金錢犒賞和巨大的成就感帶來的劇烈快感足以唆使他堅持幹下去。


“後期盡職調查有專業人士和機構跟進,防止欺詐主要靠他們。但我做最前期的項目挖掘,得強迫自己反覆琢磨細節、沙盤推演大框架。總擔心哪裡還有瑕疵,擔心最後逃不過功虧一簣。”


海外併購堪稱商業交易裡的王冠。能從事這種營生的人士,不說鳳毛麟角,至少也是萬里挑一了,因為第一步就難倒99%的人:


怎麼獲取靠譜的項目資源?

阿赫並不介意和他人分享自己的方法論,畢竟門檻在那兒橫著:

“自打有海外併購這檔子事兒,國內國外都得靠混圈子。現在有大數據逆推抓取什麼的根本不靠譜。還得靠圈子。”阿赫說到“圈子”時聲量明顯壓低,似乎為尊者諱。

這確實不是普通人能介入的圈子。



去年夏天,蘭叔找到阿赫,說有個中東油氣項目在找買家。他倆以前都在某著名評級機構從事客戶開發,阿赫是他的直接下屬。蘭叔有真本事,還有祖蔭可以依靠,行事犀利乾脆,雙方算是知根知底。

“業主方非常靠譜,各方面都很乾淨。現在牽頭的阿拉伯人姓XXX。非同一般吶…”蘭叔賣了個關子,閉目養神坐等阿赫的反應,老上級的餘威還在。

XXX?莫非是個王子?阿赫的臉皮抽搐了一下。中東的石油氣項目繞不開王室,那裡是絕對的君主制。XXX是個油氣併購領域或者中東政商圈子裡如雷貫耳的王室姓氏。他從業幾年,見識過的國內外高層人士不少,有的自詡某國總統的中方私人顧問,有的某國總統親自擔任企業顧問,還有的吹噓這“蘇丹”那“埃米爾”是自家親戚,林林總總真真假假。

阿赫沒繼續追問,蘭叔也不置可否。他的餘威和過往的職業經歷令阿赫不得不認真對待這個消息。代表中東賣家出售優質油氣資產的項目可遇不可求。他小心翼翼地問了細節,心裡估摸二三分把握,決定接下這單試試。海外併購的前期階段,有三分把握的項目就值得推進。

畢恭畢敬送走蘭叔,阿赫扭臉就給合夥人賈總打電話。

“務必核查XXX王室在國內最近幾年的活動記錄。如果確有其人其事,推進價值還是存在的。”阿赫現學現賣把蘭叔傳遞的信息學了一遍,賈總表示有興趣,立刻就跟進。

一週後,賈總聯繫阿赫,建議阿赫組局,雙方先見一面盤盤道,地點就選在位於金融街的辦公室。



會面當天,阿赫特意梳了個大油頭,穿著隆重。賈總安排了地面車位和迎賓。頭頭腦腦們一起恭候XXX王子一行蒞臨。

XXX王子比預定時間晚了十五分鐘才到,這一點很符合中東王子的做派。蘭叔不知道從哪兒借了輛庫裡南,親自運來貴賓。迎賓打開車門,阿赫發現王子竟然沒帶隨從,一個人就跟著蘭叔出來了。這個細節有些反常。按他對中東權貴的認知:白袍加身,前呼後擁。眼前的所謂XXX王子,戴著淺棕色墨鏡、身穿條紋西裝、打著領結、穿著牛津鞋,唯一符合中東特徵的就是五官和大鬍子。

“光看臉沒有識別度,感覺他們長得都差不多。我們搞不清他是XXX家族的哪一位。不好意思也不可能當面細問。”

回憶起來,阿赫覺得自己不僅有焦慮症,還有跨種族識別障礙症。事先賈總收集了一些XXX家族的照片視頻,研究了半天也不得要領。

簡單寒暄後,寬大的會議室裡,雙方按規矩坐定。蘭叔陪著XXX坐一頭,阿赫和賈總、手下的幾個總監坐另一頭。某個會阿拉伯語的總監首先用阿拉伯語開腔。然而,XXX王子揚了揚手,用聽著像咬舌頭的口音表示英文更方便。此外,他全程沒有摘掉墨鏡。

“整場會議下來雲裡霧裡。項目情況一問三不知。不斷暗示自己的出身背景,與他合作能少走很多彎路等等。”

阿赫對這樣的互動興味索然。不過既然對方出身顯赫,帶來的項目又非常誘人,賈總表示願意跟進。循例,會議後雙方在公司LOGO前合影,之後舉行工作午宴。蘭叔卻聲明王子另有要事,不讓拍照也不吃午飯,急急忙忙就走了。

阿赫和賈總消化了幾天,聯繫了一些其他圈內人士。對XXX家族在華的事業依舊摸不著頭緒。反而又扒到一些媒體上的合影,個別面孔越看越像那個王子,然而又不好確定。蘭叔依然不置可否,只說人家地位顯赫,那項目確實說得上話。

賈總建議冷卻一段日子,看對方能否繃得住。



果不其然,沒幾天,王子再次通過蘭叔約見阿赫。這一次,王子提出深夜到嘉裡中心的炫酷酒吧。阿赫準時到場。這次,形單影隻的王子照例又遲到了十五分鐘。單獨見面,雙方鬆弛了許多。王子依然戴著淺棕色墨鏡,握手的勁兒很大,阿赫一開始就落了下風。

王子落座後,侍者上前詢問兩位點什麼。阿赫因為開車要了杯無酒精雞尾酒。輪到王子,他頭也不回,點了容易醉人的長島冰茶。這個細節讓阿赫心裡咯噔了一下。之前海外有個冒充沙特王子的傢伙,長期招搖撞騙、出沒名流圈子,卻在與美國地產大鱷晚宴時點了豬肉,露出馬腳。按道理,中東人是不允許喝酒的。

王子似乎看出阿赫的躊躇,主動解釋:

“其實沒那麼嚴格。不在那個環境,可以喝一點的。”

還沒等阿赫回過神,王子又叫住侍者,要了一根雙皇冠尺寸的Cohiba雪茄,加了一杯朗姆酒。看著他操弄噴槍給雪茄加熱的熟練勁兒,阿赫再次呆若木雞。那裡人不是不抽菸嗎?

“我喜歡晚上出來。習慣了。中東白天太熱,我們都喜歡夜生活。”

王子亢奮地用大舌頭英文描述自己在迪拜、阿布扎比、多哈等地的奢侈經歷。雖然這些地方阿赫也去過,然而完全插不上嘴。他只覺得,自己見過的中東權貴似乎沒這麼話癆。王子還非常放肆地拿眼睛盯著酒吧裡的美女,人家若回頭對視,竟然還嘻皮笑臉打招呼。

“我們可以去項目現場考察一下嗎?或者,至少把油田區塊的資料…”阿赫鎮定情緒,再度把話題拉回項目上。

“你們中國人這點我很不欣賞。總是沒說幾句就談工作。我們喜歡先交朋友!有了友誼,事情更好辦!懂嗎?!”

透過淺棕色鏡片,阿赫明顯察覺對方眼神的不耐煩,只得陪笑臉。王子情緒和緩下來後,換語氣誇了阿赫一句:

“蘭叔對你的評價很高。”

蘭叔?對啊!既然是蘭叔介紹的,以後對接的事情找他就好了。阿赫繼續有一搭沒一搭應付著,心裡有了主意。王子開始把話題轉到中國女人身上,對中國女人的外表和散發出來的女人味讚不絕口。阿赫聽出他話裡有話,笑呵呵敷衍提出幫對方找個中國女朋友。王子一聽樂得被雪茄煙嗆了幾口。

閒扯幾個鐘頭,王子開始低頭玩起手機。阿赫只得主動把單給買了,心裡直喊這什麼雞賊王子,你請我來讓我買單?



次日,阿赫徑直到蘭叔家拜訪。進小區時特意走地庫,發現蘭叔車位上老老實實停著開了多年的八代老雅閣,之前得瑟用的庫裡南呢?看來蘭叔混得也挺原地踏步的。

阿赫寒暄幾句,單刀直入把幾次接觸的疑惑和盤托出。

“常言道,自古無情最是帝王家。”蘭叔打開電視機,把手機裡的一些資料投屏上去,開始娓娓道來。

在他嘴裡,XXX王子是眾多子嗣中比較受器重的,受到其他王室成員的排擠。指著屏幕上的某張合影,蘭叔很篤定地告訴阿赫,最後一排某個戴頭巾的大鬍子就是XXX。

“我怎麼看著不太像啊?”阿赫湊近仔細辨認,然而像素就那麼高。蘭叔皺眉提高音量:“怎麼不是他?!分明就是!你啊!強迫症還沒治好哇?”

阿赫不做爭辯,靜靜等著蘭叔慢慢展開:

“XXX王子在海灣戰爭時期出生。為了躲避戰亂和家族矛盾,他被家臣帶到歐洲,在比利時長大。阿拉伯語說得不太流利,反而法語英語更流利。”蘭叔繼續展示了幾張XXX王子和一些穿戴高檔但不明身份者的合影。在他描述裡,這些人都是非富即貴者,很多都是歐洲王室成員。

“然而要證明他們是王室成員,又需要對他們另行調查。很可能,證明他們是王室成員的又是一些合影…這樣豈不是進入邏輯的死循環?”阿赫忍不住插嘴道。

蘭叔有點不爽了,這分明是在質疑自己的識人能力。他反問:

“併購流程裡哪個步驟王子能騙錢?”

“很多行騙者未必騙錢,主要是騙吃騙喝騙交際圈子各國旅行,過一種被人仰視的蓋茨比式的生活。”阿赫說起海外的例子。最後他又拋出一個差點擊垮蘭叔的問題:

“您最初是怎麼認識他的?”

“不對啊…你這麼一說…好像年初參加油氣論壇時,他主動和我搭訕的…”蘭叔張著嘴愣住了。這個所謂王子和自己同坐在第二排的VIP席位,主動和自己交換名片。茶歇時,他記得王子跑到講臺上做演講狀擺拍了幾張。散會後,幾位主賓國的阿拉伯嘉賓和中方貴賓合影,王子也湊了進去。這一切,蘭叔看在眼裡,當時顯得自然而貼切。現在回憶起來,確實顯得突兀而不協調。

“他名片上有地址!”蘭叔一拍大腿,翻出名片。阿赫立刻拍了一張傳給賈總,讓他協助調查。然而,一小時後,賈總打來電話,北京和中東的地址都是真實的,確實屬於XXX家族。這下大家又傻眼了。

“地址是真實的,印名片上也不代表他就是真實的吧。”蘭叔倒是先回過神來。他囑咐事不宜遲,出發去這個地址查看一下。

當天,照著地址,蘭叔頗為尷尬地開著老雅閣載著阿赫前往位於東北四環邊的別墅區。

那個別墅裡有對外營業的飯店,兩人佯作食客進入別墅區,徑直走到目標樓前。門邊石牆上鑲著金屬牌匾,上面明確標記這是XXX家族機構駐華代表處。到跟前了,兩人又猶豫了。這樣貿然闖進代表處,萬一王子是真的,自己的拜訪太說不過去了。

最後,蘭叔編了個公務由頭,入內和前臺攀談起來。並且很自然地把話題過渡到王子身上。前臺小姐看著手機裡的照片,竟然也不確定王子是不是代表處的人。

蘭叔沒憋住問了個傻問題:

“你們這兒…有王子…對吧…?”

前臺小姐白了他一眼,沒好氣回了句:

“您哪位啊?找王子?!”

蘭叔差點氣炸了,強忍性子咬牙頂了句:“我姓蘭!蘭博基尼的蘭…蘭陵王的蘭!”

前臺小姐氣焰明顯小多了:

“哦…好幾個中東高管呢。輪番來人。誰知道哪個是誰啊?”

蘭叔接著報了那個一長串帶有幾個中間名的名字。前臺小姐竟然點點頭回了句:

“對對對,好像是這個名字。”

“跨種族識別障礙症是真的…”阿赫捂著臉無奈了。前臺不可能完全掌握代表處的組織結構和人員情況,更何況是高層的身份。迄今為止,哪怕找上門去,XXX王子的身份依然成謎。他倆再迫切,也不可能站在樓外嘗試把王子喊出來。這個方法無效。


阿赫悻悻地回到辦公室,越琢磨越覺得這個項目燙手,與賈總商議暫時擱置最為穩妥。既然在辦公室,他順手打開郵箱準備處理點雜務。突然,他發現收件箱有封英文郵件,標題是“REQUEST FOR URGENT BUSINESS RELATIONSHIP”(商業合作緊急請求)。這種標題聳人聽聞的郵件通常都是欺詐垃圾郵件。平時阿赫看都不看直接刪除。然而今天鬼使神差打開了它。

裡面的內容是:本人是一名尼日利亞的被通緝的前任高官。準備把幾千萬美金以你的名義轉賬出國。為表示感謝,會拿出總額的10%給你作為酬勞。然而現在需要幾百美金的開戶手續費,需要你先行墊付…

總之,他收到了一封國際著名的“尼日利亞騙局”郵件。

讀罷郵件,一個激靈讓阿赫不寒而慄。海外騙子?莫非是老天爺給自己的警醒?然而,細細回想,那個王子似乎也從未提過錢的事。甚至連業務問題都興味索然。

他的身份到底是真是假?阿赫感覺自己快被這個問題逼瘋了。這兩年年景不好,能代理賣方的優質海外併購項目可遇不可求。萬一成了又可以瀟灑一段日子。患得患失的強迫症和焦慮症又發作了。跑到賈總辦公室訴苦,阿赫感覺自己心理快崩潰了。

“要不乾脆,託人去他們駐華大使館問問?絕對錯不了。”

賈總安撫阿赫,迅速做出了安排。阿赫堅持親自去大使館,強迫思維讓他的心緒忽上忽下,不親耳聽到確鑿答案,這個疑問會困擾他至少一個季度。

幾天後,阿赫如約到了某國駐華大使館,戴上代表訪客的V字胸牌,滿腹心思地被領到會議室。謎底未揭,他的臉色看上去糟透了。

面對該國的商務處代表,阿赫先是七拉八扯以前從事過的中東項目,接著話鋒一轉,提起XXX王子帶來的那個項目,並且拐彎抹角地表達了核實身份的意願。

“什麼?XXX王子來了?沒接到通知啊。”代表一臉狐疑。

阿赫趁機遞上手機裡的照片。代表仔細端詳半晌欲言又止,沉吟許久,丟下一句:

“這人的臉型髮型很像我們的一位王子。不過他戴著墨鏡…關於他是否來華,我得詢問同事…涉及王室的問題,這個需要協調,需要一段時間。”

阿赫急了,心跳加速,不耐煩地抬高嗓門:

“你們的王子喝酒抽雪茄嗎?!”

“你在胡說什麼?!這算什麼問題?簡直太過分了!”代表怒不可遏。

阿赫回過神來,意識到自己失態了。不該在一箇中東國家大使館裡向中東外交官說起“王子喝酒抽雪茄”。他擠出一絲笑意,連連向代表陪不是。

“不過…也不能排除個別在國外生活久的王子有這樣那樣的習慣。這是很私人的事情,也說不準…”中東人脾氣來得快去得也快,代表平復情緒分析起來。

阿赫聽罷心跳更快了,勉強站起身謝過代表匆匆離開。站在大使館門外,望著進進出出長相雷同的大鬍子男人們,此刻彷彿各種老毛病同時發作,他快栽倒了。

失魂落魄的阿赫回到辦公室,大量搜索“假冒王子”等關鍵詞,看了許多啼笑皆非的案例。越看越焦慮。然而為了緩解焦慮越想多看看,以此鞏固自己的決心。最後,這個所謂王子領銜的油田項目,連牽頭人的身份都無法確認,終於還是捨棄了。

去年聚會,大家覆盤整個事情,感慨不能對“看上去很美好”的事情瞎起勁。漫無邊際的對“神秘背景”的渲染,對“權力”的依賴和想象,對財富的盲目貪婪,最終恐怕只是給有心人搭一個戲臺,自己攢戲給自己看,逗自己玩兒。

餅,都是畫給那些最沒能力得到它的人看的。

策劃 Editor|羅蓓蓓

排版 Layout|王健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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