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濤:懷念父親

在縣醫院的病床上,父親最後一次向組織交黨費並與我們訣別的情景,不知多少次把我從深夜的夢中驚醒,久久揮不去!



那是1983年的初春,乍暖還寒。父親從嵩縣最邊遠的鄉鎮——車村鄉蹲點回來,吃午飯時,把剛嚥下去的一口飯突然吐了出來。待稍緩了一會兒後,又慢慢的吃、小心翼翼的咽才好些。當時父親並沒有太在意,我們也沒太在意,只以為腸胃裡可能有些炎症,隨後父親到縣醫院開了幾幅中藥帶著,又到他的車村蹲點扶貧去了。

很快,由春到夏。兩個月後,父親吃飯嘔吐的症狀更加厲害了。五月初的一天中午,我記得那天特別熱,中午吃的是撈麵,父親沒吃幾口就全部吐出來了,面色煞白。父親放下碗筷,站起來舒展了一下身體,停歇了一會兒,再端起碗,揣摩著一點點往下嚥。一頓飯吃下來,用了好久。家裡突發這種情況,是從來不曾有過的。看到屋裡沉悶的氣氛和父親的面色,我隱隱開始擔憂。父親的健康似乎出了問題,不容樂觀。

父親把這一情況告訴了組織。縣委立即安排父親病情檢查。但由於縣裡工作千頭萬緒,有許多工作急需佈置,父親還是將自己的病情置之度外,連續安排佈置了幾個關於農業、工業、交通運輸、安全生產等重要會議,就這樣病情檢查的事情一拖再拖,直到5月底父親才抽身到組織聯繫的洛陽150醫院進行檢查。當時的檢查結果出來,組織並沒有直接將診斷結果告訴父親本人和我們家人,只是說問題不大,需要做個小手術。其實,診斷結果是胃癌晚期,組織怕我們無法接受這突如其來的壞消息,討論後決定暫時將真實情況保密,並立即將父親送往河南醫科大學鄭州第二附屬醫院,並安排了手術。手術是在六月初進行的,當醫生打開父親的腹腔時,發現癌細胞已經擴散,轉移面積也比較大。經過會診,醫生一致同意決定直接縫合,沒有進一步進行手術,只是進行了常規的醫療處理。病情發展迅速,組織上又一次考慮我們家庭的實際情況,擔心我們家屬在知道實情後可能無法承受,做出了對這次手術情況進行保密處理的決定。手術後父親又在二附院住了三個月,於八月份轉回嵩縣,之後便一直住在家裡繼續治療維持。

深秋,草木凋零,寒意深深。深秋的寒意突襲著我敬愛的父親。父親的病情急轉直下,開始惡化。父親被安排住進了縣醫院。癌細胞擴散至全身,疼痛難忍。當時受醫療條件所限,疼痛時還是定時打止疼針——杜冷丁針劑。剛開始是幾小時打一針,後來是一小時打一針,最後是半小時打一針。看到父親疼痛難忍時,緊咬牙關,臉色煞白,在床上翻來覆去,豆大的汗珠從額頭上滑落在枕巾上,我心如刀絞,忍不住跑到病房外失聲抽泣。

作者父親李禹民

父親於1980年1月從盧氏縣調到嵩縣擔任縣長。他無論走到哪裡,總是兢兢業業,克己奉公,心繫人民群眾,下鄉蹲點扶貧總是把最偏遠的鄉村留給自己。嵩縣車村鄉是與欒川縣、魯山縣交界的最偏遠的鄉村。他剛調到嵩縣不久,就要求到車村鄉鄉村蹲點扶貧。多少個除夕,他總是以步代車,深入到基層,對群眾進行慰問,瞭解人民疾苦。1983年春節前夕,我剛從部隊復員回到嵩縣沒多久。除夕夜,政府機關都放假了,父親讓我陪他走訪幾個單位。按慣例,縣政府主管部門已發文就春節群眾過節、安全生產、扶貧等工作做了安排。但是,父親還是放心不下,執意要到一線檢查企業安全、慰問基層同志。首站我與父親一道來到縣城北坡,慰問那裡正在守衛石油倉庫的值班人員。他對帶班的領導說:“要至少保證讓值班人員在除夕夜吃上一頓熱湯餃子。”他走進值班室,看到那裡值班的同志,說道:“油庫儲存著全縣工、農業生產和群眾的生活用油,石油安全是天大的事。”接著,他又仔細檢查了油庫的滅火器等安全設施,看沒啥隱患,才放心離開。之後他又帶我檢查了百貨倉庫、縣供銷社倉庫等地方。除夕是千家萬戶團聚的時刻,也是平常百姓一家人圍坐在電視機旁歡樂開心的時刻。而作為一縣之長,父親沒有在享受闔家團圓的喜悅,而是時時刻刻不忘自己的職責和人民的囑託,心繫國家財產和人民群眾安危,代表黨和組織關心每一位為了人民的利益不懈奮鬥和奉獻的同志。那一年的除夕夜,我過的格外特別,父親的言傳身教讓我印象深刻。作為兒子的我,似乎第一次對這個日以繼夜忙碌工作、整日早出晚歸的父親,多了深深的理解和驕傲。

父親於1949年4月參加工作以來,先是在洛陽軍分區五連當宣傳員、洛陽土產公司當營業員,後來調到盧氏縣任外貿公司股長、縣食品公司經理、人民銀行行長、商業局長、副縣長、縣委副書記、嵩縣人民政府縣長,當選河南省第四屆人民代表大會代表。他無論走到哪個工作崗位,總是嚴以律己,並經常教育我要心存敬畏,做人要低調,平日裡不要佔小便宜。記得1982年底,還是我剛從部隊復員回來那一年,父親當時外出在北京農業大學參加全國縣級幹部農業生產知識培訓班。車村鄉的一個村支書,為感謝父親多年來對他的培養,給我們家送了一袋自己家種的花生。我推託了半天,村支書還是執意要我們收下,說是自己家種的東西,不值啥。幾個來回下來,還是沒有扭過老鄉,只好收下作罷。春節前,父親從北京學習回來,看到家中放著這滿滿一袋花生。在瞭解清楚來龍去脈之後,父親很認真說道:“農民兄弟不容易,整日辛苦勞作,才有這一粒粒的收成,得以換來微薄的收入。我們無論如何,不該平白無故的收老鄉的花生。”隨後,父親把這一袋花生在糧店兌換成20元錢,託人帶給了那位村支書。

常言道:春播秋收,春華秋實。而1983年的秋天降臨到我頭上的不是豐盈的長著笑臉的碩果,而是另一種沉甸甸的苦果、眼淚和悲傷。深秋,父親住到了縣人民醫院。在生命最後的36天裡,父親無時無刻不在與病魔作鬥爭。幾十年的風雨鑄造了他外柔內剛的堅毅性格。多少次父親咬緊牙關,疼痛至最疼時,鮮血直流,染紅了嘴唇。不管病痛怎麼難忍,病魔如何侵襲折磨,父親始終不哼不叫,任憑汗珠飛瀑般的垂落。父親咬緊牙關堅持著與病魔搏鬥。這需要怎樣的毅力啊!又得付出多大的勇氣啊!父親,敬愛的父親,我可憐的父親!您一輩子嚴格要求自己,即使在病痛難忍的時刻,依然剋制自律,不讓我們這些兒女們看到您的痛苦而流淚。您給我們這些兒女們又做了一個與病魔作鬥爭的榜樣!看到這樣的父親,看到這樣一個您頑強的與病痛做鬥爭的勇士,作為兒子的我,深深地對我的父親感到敬佩,感到驕傲。

一天下午,父親打完止疼藥暫時平靜後,把我叫到床前說:“你去我辦公室抽屜把一個皮夾拿來。”我取回皮夾,端端正正交給父親。父親從皮夾裡取出50元錢,交給我說:“你剛成家,沒有家底,50元錢你拿去用。”當時,我蹲在父親床前淚流滿面,手顫抖不止。那一刻我有許多話要說,但話到嘴邊又咽下去不知從何說起。父親,敬愛的父親,您是不是要與兒子做最後的訣別?您是不是從今以後再也不管您的兒子了?頓時,我只感覺腦海一片空白,萬念俱滅。這時,父親強抑著身心的疼痛,面色煞白,繼續說:“你給組織上說一聲,我明天有話說。”我抽泣著,步履沉重地離開病房。

初冬的早晨,太陽早早的在東方掛起,照得病房也有一絲暖意。第二天一大早,我扶父親坐起,靠著床梆,喂父親喝了一碗白麵粥。父親看上去有了點精神頭。這是他住進醫院以來從沒有過的。10時左右,縣領導們都陸續來到醫院。縣人武部劉務本政委善意對我說:“你爸爸的病,這次真的會好起來。”我聽後心裡暖融融的,還真以為父親的病從此會好起來。哪裡知道這是人臨終前的迴光返照。只因我太虔誠盼望父親的生,竟想不到這是大難臨頭的預兆。下午三點多,父親病痛再次發作,疼痛難忍,一連昏迷過去了幾次。醫生髮出病危信號,縣四大班子領導也都趕來了。父親在彌留之際,舉起顫抖的右手,嘴唇哆嗦著,眼裡噙著淚水對組織說:“這150塊錢,是我最後一次交黨費,以後再也不能向黨組織交黨費了。感謝黨對我多年的培養。” 話音剛落,父親又一次昏迷過去。醫務人員緊急為父親插上氧氣管。不一會兒,父親又甦醒過來。他在極力控制又難以抑制的急促呼吸中,斷斷續續地說:“我和嵩縣人民很有感情,死後不要送我回偃師老家,要埋葬在嵩縣的山坡上,看著嵩縣人民改變山區面貌。嵩縣不富,經濟困難,對我殯葬要移風易俗,從簡辦理。”話音未落,父親便閉上眼睛,進入急促的呼吸中。工作人員呼叫著“李縣長”,我們姐弟三人呼喊著“爸爸,爸爸”。在醫院人員的極力搶救中,父親最後口形好像在說“我……”。1983年12月6日下午16時12分,嵩縣人民的縣長,我們的好父親,便永遠閉上了雙眼,心臟永遠停止了跳動,在縣人民醫院就這樣永遠的離開了我們,離開了嵩縣人民,離開了他曾經熱愛的故土。

父親在臨走的霎那間,是多麼的期盼重生,多麼希望命運之神多給他一些時間,讓他再能為嵩縣43萬人民做點事情。而我又是多麼希望父親奇蹟般死而復生。畢竟父親走時才53歲,正是年富力強為嵩縣人民服務的好年紀,也是人生的好時節。然而父親還是走了,病魔還是無情地奪走了他寶貴的生命,剝奪了他為黨工作的權利,剝奪了他繼續帶領嵩縣人民改造山河、建設美好家園的權利。這不能不說是父親人生的遺憾!

父親臨終交的黨費是他一個半月的工資。就在年前,他漲了級工資,剛剛達到一個月98元。他把最後的工資全部拿來交了黨費,表現了一個共產黨員的高尚情操和對黨的無比忠誠與熱愛。

父親走了,帶著遺憾匆匆地走了!他沒有給我留下物質財富,但卻給我留下了無盡的精神財富和崇高的人生境界!

春綠秋紅,時光如梭,父親病逝距今34年了。這些年來,父親的身影便始終縈繞在我眼前。有時夢中夢見父親那忙碌的身影,殷切的教誨,病床前交黨費的情景,我常常止不住眼淚縱橫,在抽泣中驚醒,對坐空堂,不能自已。

爸爸,我無時無刻不在想念您!

2017年6月18日

作者簡介:李濤,1983年曆職嵩縣人民銀行,1987年曆職三門峽市工商銀行,2017年回洛陽市定居。河南省作家協會會員,洛陽市作家協會會員,經濟師。先後在《三門峽日報》《洛陽日報》《河南日報》《中華工商時報》《金融時報》《經濟日報》《經濟師雜誌》《散文選刊》《海外文摘》等報刊發表小說、散文80餘篇,其中散文《洋洋的故事》獲2018年度中國散文年會二等獎。著有《東大女孩求學之路》一書。